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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青年報:幼兒園轉身變成養老院

放大字體  縮小字體 發布日期:2024-05-08  瀏覽次數:1
核心提示:中國青年報:幼兒園轉身變成養老院
 

4月14日,山東省濟寧市公園一角,老人們圍坐在一起下棋。

4月16日,孔軍的幼兒園,老人看著孩子表演節目。

4月14日,于波的養老服務中心,老人做八段錦。

4月16日,孔軍的幼兒園,老人看著孩子們做操。

  24歲的幼兒園教師周鑫沒想到,剛畢業3年,工作就從領著孩子做拍手操,變成領著老人做八段錦。

  在山東省濟寧市,她供職的教育集團去年以來關閉了3家幼兒園,目前仍在運營的幼兒園大多縮減了班額。與此同時,集團開始向“人生的另一頭”謀求生路,周鑫留在了新開設的養老中心。

  周鑫的老板于波開幼兒園開了20多年,做出轉型的決定并不容易。他計算過,招生情況不理想,今年暑期后,大班的孩子一畢業,旗下幼兒園有大約40名教師面臨失業風險。

  “有一個孩子報名,全園就想放鞭炮”

  與幼兒園普遍建在城市新區不同,于波的養老服務中心選址在老城區,位于某小區居民樓的一層,門面朝街,門內是大片開放的活動場地。“坐灸儀”取代了普通的座椅,讓老人邊打牌邊做艾灸。店內播放網絡熱門歌曲,周鑫回憶,一開始播的是古典輕音樂,應老人們要求才改的。

  這里主要提供日間康養和休閑服務,做理療、打乒乓球、上手工課等,服務對象是60-75歲之間的“活力老人”。

  包括周鑫在內,不少幼兒園教師甚至園長都參加了養老中心的前期宣傳,其中一些定期給老人上手工課。眼下老年人會員不多,老師絕大多數返回幼兒園工作,只有周鑫留在養老中心。

  她回憶,2017年“全面二孩”政策剛施行,“學前教育”是“熱門專業”。等她2020年畢業時,同學有轉行做網絡主播的,有開麻辣燙店的。周鑫還是到幼兒園工作了,那時她并不負責招生宣傳。兩年后,她周末要加班進小區做“地推”。

  在幼教行業工作了20多年的園長楊娟告訴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,20年前,第一批民辦幼兒園剛興起,進不了公立園的孩子紛紛涌入私立園,有些家長整晚排隊報名。而現在,“有一個孩子報名,全園就想放鞭炮”。

  楊娟回憶,過去有家長在備孕時就交幼兒園報名費,如今,被一些“跑路”的民辦幼兒園嚇到,家長很警惕,往往開學前一個月才交費。

  在“園多孩子少”的情況下,家長變得更挑剔了。為了“卷”過其他民辦幼兒園,楊娟和同事會在周末開設家長入園體驗活動,安排品餐、送小禮物,還要同步短視頻宣傳,到方圓1公里外的小區、公園、廣場做“地推”。除了拼服務,還要打“價格戰”,有幼兒園承諾“一次性交費3年打5折”。

  人力成本也在被壓縮。一位濟寧市民辦幼兒園的教師告訴記者,每個月工資在3000元左右,工資構成中“班級定額”這一項績效與往年相比近乎“折半”。

  很多教師面臨被辭退的風險,令于波擔憂的是,幼教團隊中,不少人工齡10年以上,年齡在40-50歲之間,失業后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。

  于波嘗試過“自救”。新冠疫情期間,為了支付房租和員工工資,他做早點、賣團餐,在家長群推廣接單,讓教師做臨時外賣員,只堅持了半年,還賠了10多萬元。疫情后,他發現出生率沒有回升,老齡人口反倒逐年上升,下定決心轉型養老服務。

  2020年,全國人口出生率達到1978年以來的新低。據教育部和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據,2023年在園幼兒較前一年減少近535萬人,幼兒園減少1.48萬所。周鑫所在的山東省濟寧市,一家家民辦幼兒園被饅頭鋪、火鍋店等商鋪取代。環城西路附近的“幼兒園一條街”上,一些幼兒園已經暫停招生,地圖上顯示為“疑似關停”。

  在一所省級示范園內,墻上仍有兒童畫,樓梯扶手被孩子的小手磨得發亮,40多張小木床閑置在教室的角落。一共三層樓,每層都有近一半教室被改成圖書室、烘焙坊、手工坊。

  與之相對應的,則是老年服務行業熱度的持續增長。在人口位居全國第三的山東省,2020年60歲及以上人口占比20.9%,高出全國水平2.2個百分點。在濟寧市最大的城區任城區,民政局養老科工作人員告訴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,近一兩年不少人前來咨詢養老機構的建設補助,目前區內設有30多家養老機構,新開不滿1年的約占1/3。

  老城區的老年活動場地不夠充足。在于波開設的養老中心3公里外的某老舊小區,記者偶遇3位年近80歲的退休工人。他們說,小區的臨街廣場正被隨處停放的私家車“蠶食”,夏天更是“一點風都不透”。廣場上有五六個凳子,“來晚了都坐不上”。他們退休金不到3000元,消費能力有限,只能依靠普惠性的社區養老服務設施。

  為了解決這一問題,2020年發布的《濟寧市城鎮居住區配套養老服務設施的建設、移交與管理辦法》中要求,凡新建城鎮居住區按每百戶不少于30平方米的標準配套建設社區養老服務用房,每處建筑面積不得少于200平方米,并具有獨立產權。

  濟寧市任城區南苑街道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,2014年后拿地建設的新小區大多配套了養老用房,而一些老舊小區則四處“借”地方。社區支部書記會與開發商協商、與其他事企單位聯建共建,或者把社區辦公用房改為一樓老年活動、二樓托育的“老幼共養”場所,免費提供空間,委托第三方機構運營。

  這位工作人員坦陳,自己也面臨“一老一小”壓力。孩子剛5歲,平時由婆婆接送,但公公在農村老家,婆婆一到周末就想回去。“有時候我也會自責,我好像束縛住了老人。”她認為如果社會能完善托育和老年服務,照顧好家庭中最重要的“兩頭”,也能減輕中年人的心理和生活負擔,“其實都是互通的,一層連著一層”。

  “陀螺”慢下來,在老人淡出社會時“接住”他們

  在幼兒園工作時,周鑫覺得自己像個陀螺,時刻圍著孩子跑來跑去,很少坐著。白天,家長會通過實時監控,對老師提出意見;晚上家長也會在群里不斷“@”她,直到晚上10點前,她都保持著“神經緊繃”。

  從事老年服務后,她的工作節奏變得緩慢,端水、提鞋、陪老人打牌、當“聊天搭子”。一開始她以為會“不適應”,沒想到有些老人更“不自在”。

  “我給人付出慣了,誰給我付出我就覺得很受不了,煩得慌。”80歲的王姨說。老伴兒走得早,她輾轉于幾個兒子的家,把他們的孩子挨個兒拉扯大。

  會員是兒子給辦的,他們希望母親能多休息。但她總把時間表塞得很滿:去城郊的市場買花、澆花、買菜、給孫女做飯……她不看電視,怕影響孩子學習,傍晚才和幾個朋友到路口的工商銀行門前,坐著嘮嗑,直到禁不住涼意才回去。

  有次周鑫給王姨擦腳,王姨患有靜脈曲張,蒼白的小腿皮膚下隆起紫紅色的血管。沒擦幾下,王姨就直擺手,嘴里念叨著“好了好了”。周鑫還想給她穿襪子,被她呵斥,“你坐那兒別動”。

  許多老人不知如何消磨大把的時間,白天可以用忙碌遮掩過去,夜晚卻總是難熬。跟記者說話,王姨時不時掏出皺巴巴的紙巾抹一下嘴,不斷抱怨少得可憐的睡眠。突然電話響起,兒子讓她幫忙收拾孫子忘記扔掉的外賣盒,她像是找回了精神頭,沒聊兩句就離開了。

  很多老人都“有任務在身”,跑進跑出,在接送孫輩、回家做飯的間隙來養老中心打一場球,或者做30分鐘艾灸。有人心臟里有幾個“橋”、腰骨折過,還是會來打乒乓球,常常超過醫囑限定的時間。

  真正的?,是那些孫輩已經長大、不再忙碌的老人。76歲的展姨住在隔壁樓棟,幾乎每天第一個來到養老中心。

  4年前,展姨的老伴去世,孫女們去外地上大學。在來養老中心之前,她很少出門,因為從農村來,口音重、不識字,和城里的退休老人說不上話。她住在兒子家,兒子經常出差,她和兒媳婦也很少說話。

  展姨性格好強,年輕時是家里的“頂梁柱”,衰老讓她意識到自己越來越脆弱。她頸椎不好,脖子上總是圍著手帕。膝蓋怕冷,夏天不能穿裙子,冬天要在褲子上多縫一塊布。她為了不帶有“老年味”,總會把衣服用肥皂來回搓好幾遍。

  周鑫回憶,展姨剛來的時候,身材浮腫,臉色暗沉,經常失眠、掉發,腸胃也差。在這里,她認識了不少喜歡打牌的“姐妹”,耗在店里的時間也越來越長。周鑫笑稱她“比上班還準時”,總會故意讓展姨贏牌。一次打牌時,展姨笑嘻嘻地說,“有事干,時間就覺不出長了”。

  周鑫覺得,在幼兒園時,她的角色更多的是讓孩子“懂規矩”,為他們進入更大的世界做好準備。而在養老中心,她變成了提供情感陪伴的“家人”,要在老人淡出社會的時候接住他們,“更多是包容和理解老人一路走來的艱辛和不易”。

  一位曾經在養老中心教剪紙的幼兒教師說,過去教孩子剪,讓人有成就感的是孩子的作品。教老人,更加珍貴的則是看到他們之間的互動過程,“老人也需要集體,伙伴越多,他們的生活就越充實”。

  “一開始是幼兒園維持著養老院,現在是養老院維持著幼兒園”

  失能老人當然也有與世界保持連接的需求。

  同樣是在濟寧市,2020年,孔軍在自己開設的幼兒園旁擴建了一所養老院。兩家機構一墻之隔,共用一個院子,養老院內的電梯直達幼兒園,電梯門一開,就是另一個貼滿卡通人物的、彩色的世界?总娤M鰪娎先撕秃⒆又g的互動,組織他們一起活動,讓孩子給老人讀故事,讓老人給孩子當觀眾。

  和于波相似,孔軍也是不得不在壓力下轉型,“一開始是幼兒園維持著養老院,現在是養老院維持著幼兒園”。2015年至今,他開了4家幼兒園,最多的時候一年凈利潤200多萬元,“新冠疫情期間賠光了,還貸了600多萬(元)”。去年暑期,幼兒園大班畢業,“全園700多個孩子瞬間減少到200多個”,養老院的收入則很穩定。

  為了實現幼兒園向養老院過渡,今年2月,孔軍又新開了一家“老幼融合”機構,以養老院為主體、輔以托育和幼兒園,一層是辦公室和幼兒教室,四層是養老院的房間,二層和三層對半分開,“朝陽”和“夕陽”只隔著一扇門。

  在絕大多數時間里,這扇門是緊閉著的。即使共用一棟建筑,養老院和幼兒園的大門也是分開設立。一些家長出于對幼兒人身安全的考慮,對孩子和陌生老人在無人監管情況下頻繁接觸比較警惕。

  一位教師對記者說,聞慣了孩子身上的“奶香味兒”,去隔壁養老院時,印象最深的是消毒水味兒。

  去年重陽節,教師們把孩子領到養老院,和老人一起做游戲、給圖畫涂色。老人的工作好做,只需把他們抱到輪椅上,推出房間。難點在于獲得孩子家長的同意,老師們事先溝通,反復確認流程細節。

  更多情況下,老人和孩子之間的互動保持著至少3米的距離。記者旁觀了其中一場活動,孩子排成一排表演手指操,稚拙地揮舞小手,有的老人試圖跟著音樂拍手,雖然跟不上節拍。一位76歲、坐在輪椅上的老人,投入地看著表演,輪椅隨身體晃動往前移了一截。

  只是微笑和拍手,就耗盡了這些老人原本不多的精力。一位老人一回房間就躺倒在床上,因為背痛不愿再坐起來,“身上像刀割一樣”。

  在其他時間,老人們多是透過細細的防護欄桿,看孩子們在院子里嬉戲。兩位老人坐在走廊的窗邊,窗戶開著,微風混著嬉鬧聲吹進來。“會冷的”,護工說著走過來,把窗戶關上了。老人張了張嘴,沒發出聲音。

  79歲的鄭姨有時候會站在窗邊,跟著幼兒園早操的音樂拍拍手。她是新院區為數不多意識清醒的老人,她向記者感嘆,“現在的小孩比從前俊多了”。

  她1個月前剛住進來,還不太習慣,在家睡懶覺,賴床刷手機,在這里7點就要吃早飯。在家她只吃兩頓飯,在這里要吃三頓,最后一頓下午4點多就吃,吃完就等著睡覺。

  她老伴走得早,她把孫輩帶大后,一直獨居。3年前,她腰椎間盤突出合并椎管狹窄,家人覺得沒必要做手術,說“這么大歲數能活多久”。一開始她還能自己做飯,后來腰越來越疼,只能叫護工上門,一天做一頓,晚上就熱剩飯吃。護工費用一小時70元,不包括洗衣服和打掃衛生,衣服只能周末女兒來幫忙洗。沒過多久,她還是住進了養老院。

  其實,鄭姨更愿意在家養老,但覺得子孫早已長大,自己“沒什么用”。

  “女性若能做做家務、帶帶孩子尚且還有點用處,一無是處的老太婆在家里便成了多余的。此外,女性一直扮演著照顧他人的角色,當反過來需要別人照顧的時候,會覺得臉上無光、根本無顏面留在家里。”日本學者上野千鶴子在《一個人最后的旅程》中寫道。

  她在書中提到,推行居家養老的困境在于,在如今的家庭結構中,家人不再是照護資源。居家養老不是把老人“送回家人那里”,而是“送回沒有人的家里”。

  根據《中國城鄉老年人生活狀況調查報告(2018)》,我國僅有5.4%的失能老人可以在家中獲得來自醫療護理機構、養老機構、家政服務機構以及其他個人提供的照料。有學者做過測算,中國長護理費用2030年將突破1萬億元。

  27歲的解明珍在孔軍開設的幼兒園當過6年教師,現在管理養老院的行政業務。她沒怎么接觸過失能老人,“一開始也害怕”。與照顧孩子不同,照顧失能老人更需要耐心。有次院里給一位有認知障礙的老人收拾換季的衣服,老人以為衣服被偷了,院里就讓護工把衣服拿出來、攤開、再疊好、放到另一個房間,重復做了3天,老人才形成記憶。

  漸漸地,解明珍放下防備。有老人每次見她都會說,“你每天都來看看我吧”,過了一會兒見到她又會重復,“謝謝你,你每天都過來看看我吧”。周末解明珍會帶自己3歲半的孩子到樓上的養老區,孩子和老人學會了比手影,一大一小兩只兔子在墻上一前一后跑著。那位有認知障礙的老人短暫恢復清醒,咧開嘴笑了,喃喃地說,“我想抱抱你”。

  在許多家庭中,老年人的需求總排在孩子之后。一位40歲出頭的老人家屬是通過幼兒園得知于波的新業務,她告訴記者,自己每天“兩頭跑”,送“二孩”去于波的幼兒園,再送母親來于波的養老中心。她有點慚愧,“我們對父母只拿出十分之一的精力,對孩子卻是百分之百”。

  下一步,于波計劃把旗下一家幼兒園內閑置的樓房改成養老服務中心,讓老幼共享食堂。“孩子和老人吃得差不多,都是碎、爛、軟、少油少鹽。”來送孫輩的老人可以就近娛樂、上課,不用著急跑回家做飯,晚上再接了孫輩一起回家。

  目前,他的養老中心還沒有盈利,店鋪會員平均每日支付3元,無法覆蓋理療材料、人力、房租和水電費等成本。但于波有耐心等待,“我們現在就是讓老人們知道我們在做什么,我們在等這個市場”。

  他認為,隨著第一代“嬰兒潮”時期出生的60后老人退休,中高端養老市場潛力很大。60后的消費觀念與50后不同,他們的知識文化水平更高、孩子是獨生子女,對生活品質的要求也更高。

  他回憶,自己最初開幼兒園時,第四年才收支平衡,花了五六年才形成規模。他給轉型設定了3年周期,希望助力幼師團隊再就業、增加幼兒園的附加值——比如幼兒入托報名,贈送老年食堂飯卡、居家養老上門服務。

  “幼兒園只能服務孩子3年,但養老能服務老人幾十年。我們將會陪著他們慢慢變老。”于波說。

  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焦晶嫻文并攝        來源:中國青年報

原標題:幼兒園轉身變成養老院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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